苏绾出了芜竹居,来到街上。
她没有目的地乱走,脑子里乱哄哄的。她反复回想他发怒的样子,害怕得轻轻发抖,后悔而不知所措。
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惹应桓生气,其间但凡她有一句低头,说不定他就当没发生过了。
天色还早,苏绾却不想回家去,她不知怎么面对江听雨。
她独自走过一条条街巷,最后在巷尾的一家老书铺前停下。她走进幽静的书铺,掏出身上仅有的三个铜板,换取一下午的看书时间。
日落黄昏,书铺老板困倦地打了个呵欠,瞅了一眼外头的天色,准备打烊闭店。
门外走来三人,正是应桓和两个侍女。
老板见是老熟人,心下明了,“许久不见了啊。稍等一会儿,您要的书我都留着了,这就去拿来。”
应桓颌首:“有劳。”
老板又看向他身后,熟练地使唤道:“苑秋丫头,那边有个小姑娘看了半天书了,可别是睡着了,你去帮我提醒她要打烊喽。”
苑秋笑着应了,绕过几排高大的书架去,很快折返回来,看着应桓欲言又止。
书架后的角落里,苏绾隐在窗下的阴影中睡觉,她半个身子俯在桌上,发髻上插着一簇蔫蔫的白梨花,身旁堆着一摞书。
应桓走到她身后,他想起清晨解下缚眼白布,视线逐渐清晰时,看见案角瓷瓶中插着的几枝梨花。
不过有人天天给它换水,不至于枯萎。
他抬手翻了下那些书,大多是些生死论道的古籍。这动静让苏绾慢慢醒来,她的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到脸上,眼睛缓缓睁大,她猛地坐直身体。
苏绾的眼睛红了一圈,显然是刚刚哭过。她低着头,拿袖子胡乱在脸上擦几下,而后沉默。
应桓合上书,道:“今晚我要出城一趟,你跟我一起去。”
苏绾脑子一时转不过来,好半天才说:“我还没跟我大哥说……”
“我会让人去钟家说。”他看向那些书,“喜欢看这些吗?”
苏绾愣愣地点头。
应桓便付钱买下,让老板打包好一块儿送到芜竹居。
直到跟着他出城,上船,站在船板上看着逐渐远去的沥城,苏绾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。
不知为何,她并不是很害怕。她只怕应桓生气,在他心情平和时,待在他身边反而让人心安。
她悄悄问苑秋:“我们是要去哪儿?”
“去南庐山的云居寺。”苑秋道:“公子有一位友人病重,前些日子眼睛不好不便出门,如今眼睛好了便赶着去医治。”
苏绾才想起来,应桓今天没有再缚眼,原来是眼疾好转了。
她诧异道:“他还懂医术?”
苑秋笑道:“你不如去问问他。”
苏绾黯然:“我今天惹他生气了,他现在才不想跟我说话。”
“我倒觉得,公子的气早消了。”苑秋被她略显孩子气的话逗笑,意味深长地看着她,“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可不好,不如跟他说说。”
南庐山离沥城很近,两个时辰便到了。云居寺就在半山腰上,到寺里时已是月上中天,苏绾和苑秋住一间禅房,她今天情绪大起大落,早已疲惫不堪,挨着枕头便睡下。
第二天中午才醒来,应桓已经替人看完诊,正在禅房中配药。
他们来时带了不少药物,保存在外观一致的木盒子里,盒上贴着写了名字标注的黄纸。
应桓坐在一张很长的矮桌前,拿着药匙往一个瓦罐里加药粉,两个小童在对面研磨草药。
苏绾坐在应桓身旁,替他拿来需要的草药。
因离得近,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草药气味。她想起苑秋昨晚说的话,暗暗揣测着,心道:既然气消了,那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话?
直到应桓配完药,带着两小童走出禅房,她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。
晚间山上下起了小雨,寺外的松林黑魆魆的,看不清远处的景色。苏绾站在长廊下,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,拿出苑秋给她的果酒,小口小口地啜饮。
这酒口味清甜,一点都不辣舌头,苏绾把它当果饮子喝。
她想应桓不会再有事叫她了,他虽让她陪同出城,可一路上都不搭理她,白日里也不跟她说话。没想到很快又有人找来,说应桓让她过去一趟。
苏绾把剩下一半的果酒放在房中,理了下衣服便去了。
应桓今晚倒是有兴致,命人搬了小案在檐下观雨。案上有一只古铜色细颈酒壶,两只酒杯遥遥相对,杯中还有残留的酒液。
苏绾意识到在这之前,他似乎跟别人喝过酒,而那人应该刚刚走。
难道是他那位生病的朋友?苏绾心里思索,病中也能喝酒吗?
应桓见了她,道:“你的笛子呢?拿出来吹两首。”
苏绾摸了把空荡荡的腰间,后悔不已:“没带在身上,忘在家里了。”
应桓没有回应,但苏绾看出他兴致索然,想了下道:“先生,如果我能猜出您是哪的人,您就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吧。”
应桓阖上的眼睛又缓缓睁开,看向她时生出一缕微光,他没有问是什么请求,只道:“好啊。”
苏绾在他对面坐下,两手托腮,似乎在很认真地打量他。视线交汇时,应桓也不躲,身体微微后仰,任由她看。他今晚喝了不少酒,虽不至于醉酒失态,但言行皆是慢悠悠的,透着平时看不见的闲散。
苏绾观察了一会儿,十分笃定:“我猜您是崇州人。”
应桓眸光一闪,轻声道:“还有呢?”
“还有……崇州下的六城,您是景阳人吧?”苏绾一面费劲地思索着,一面继续道:“您还懂医术,是不是从无忧谷出来的?这样说,您原先是不是姓慕?”
应桓脸上仅存的一点笑意也消失不见,他沉默须臾,道:“说说你是怎么猜的。”
“不要生气啊,”苏绾的语气很轻快,她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我乱猜的!除了这跟京城我就知道这地方,景阳无忧谷嘛,谁不知道。”
天下人就算不知齐国京城是哪个,也不会不认得景阳城,本国人私底下甚至称为“第二京城”。
应桓闻言淡笑一下,只是笑意不达眼底。
苏绾感受到忽然凝固的气氛,只好如实交代:“其实是您考验我那天,让我读的那本书。里面写的是一些赋论,我猜是您以前写的对不对?我读的那一篇,正巧写的就是景阳城,除了自己从小生长之地外,我很少看见有人用那么多饱含深情的词去赞美一个地方。即使我很多字都不认识,也能看出他对这地方的喜爱。”
她眼里漾出笑意,问道:“我看墨迹似乎有些年头了,您是不是自己都忘记写过这些了?”
应桓许久没说话,他拎起酒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,辛辣的滋味缓缓烫过喉咙,末了才道:“你很聪明。”
苏绾心道:我一点都不聪明,连你什么时候生气的都不知道。
“先生,景阳城是什么样的?”
应桓慢慢回想了下,道:“地处京城北上,闻名遐迩。高门大宅万户,前来求医之人无数,南北商贾络绎不绝,各路文人集会于此。天下珍宝,武学秘籍八成在此,以至于穷人贫病交加,富人炊金馔玉;善人死于权势,恶鬼为虎作伥。”
苏绾的笑容渐渐收敛,她脑中混沌,很费劲地读懂这段话。
他又问道:“那么,你的请求是什么?”
苏绾立即将景阳抛之脑后,她很庄重地坐正身子,用一种真挚又饱含期待的目光看着他:“先生,我们和好吧。”
应桓怔了一瞬,他将酒杯轻轻磕在案上,罕见的挑了下眉。
苏绾继续恳求:“我早上说的都是假话,我还想跟着您学东西,我很喜欢在芜竹居的日子。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错,您就当没发生过好吗?”
应桓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,终于道:“好。”
苏绾顿时喜笑颜开,她从银盘子里拿出一个新酒杯,替自己倒一杯,又倾身过去替他斟满。
她凑过来时,还抽空对他笑了下。应桓看着她没有任何忧愁的笑容,心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年纪小,小到什么地步?与他的心境截然不同,她身上充满坦荡明亮的气息,柔软而不怯懦,勇敢而不莽撞,让人颇为动容。
苏绾斟好酒,拿起酒杯:“那喝了这杯酒,就不能再生气啦。”
应桓还是道:“好啊。”只是语气柔和许多。
他举杯朝她示意。苏绾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口喝完,忘了这比果酒辣得多,呛得她连连咳嗽。
应桓看得出来她醉了,在喝下这杯酒之前。
等她缓过劲来,应桓命人拿来一个狭长的乌木盒子,里面是一支碧玉笛子,末端系着红穗子,看样子是件旧物。
他将玉笛递给她:“用这个试试。”
苏绾把笛子拿在手里,翻来覆去地看,十分稀罕:“好漂亮的笛子。”
她依靠着身后的朱柱,把玉笛横在嘴边吹起来。笛声算不上绝妙,但清远悠扬,不带一丝烦恼。
夜风穿过廊下,将她脑后的豆绿发带轻轻吹起,冰凉的雨丝染湿她年轻的脸庞,她却浑然不觉。
吹完应桓问她:“这是什么曲子?儿时曾听母亲吹过,那时也如今夜这般下着雨。”
“是城里的老人教的,没有名字。”苏绾好奇道:“先生的母亲在景阳城吗?”
“她在沥城。”
苏绾吃惊:“她住在芜竹居吗?我似乎没看见过她。”
“她已过逝多年。”
苏绾蓦地闭嘴,心中懊悔。
应桓似乎不甚在意,转动着手中的酒杯,慢慢道:“苏绾,你想不想去京城?”
“去京城做什么?”苏绾下意识问道,又很快摇摇头:“我去不了,我没有钱。”
“我可以带你去。”
苏绾怔住,还是有些想不明白,迷茫道:“那到京城后去哪里?”
“哪儿不去,”应桓的声音透过沙沙雨声传来,“就跟在我身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