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绾次日清晨醒来,十分头疼,她想是昨夜吹了冷风的缘故。
苑秋让僧人煮了姜汤,她灌了一碗才缓过来。
昨晚的事她记忆模糊,只记得吹了很多首曲子,把她学过了都吹了一遍,而应桓一直安静地看着她,慢慢地喝着酒。
他似乎说了句很重要的话,是什么来着?
苏绾绞尽脑汁也记不起来,只好不去想了,起身穿衣洗漱。
不过他总归是不计较那事了,她一颗心落到实处,心情愉悦起来。
午后返程,苏绾跟在应桓身边,他果然说到做到,态度不似昨日,偶尔还会同她说两句话。
再次回到沥城,不知为何,她的心情已不再低沉。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应桓带她出城,莫非是想让她去散散心?
日落黄昏,苏绾回到钟家,她没想到应桓会亲自送她回来。他和钟少轩在堂前交谈几句,便带着家仆侍女离去。
不知他说了什么,大哥也没责备她擅自离家两日,只摸了下她的脑袋,让她好好休息。
苏绾回房,江听雨见了她有些心虚,率先跟她说话:“你这两天去哪儿了?”
苏绾见她明知故问,语气平淡地说: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我又不是你家的。”
“你家”这两个字让江听雨红了眼眶,她有些委屈,又拉不下脸道歉,又不作声了。
钟无媚见她俩没吵起来,苏绾又顺利回家,可算放下心来。她又想起李谦说的话,心里有了打算。
柳家。
院中冷冷清清,绿苔爬满石阶。
柳昀坐在檐下,修补一只被蛀虫咬断了腿的木凳子,他不善木工,捣鼓半天也无甚成果。
但他并不焦急。柳夫人过世多日,他的悲痛逐渐麻木,心口空荡荡的,再不知为何忙碌。
每日醒来在院里转一圈,拔拔草修修屋顶,除此之外也无事可做。
他瞅眼角落里的狗尾巴草,长势比屋后那块菜地还要好,于是自然而然地想起钟无媚来,以前他在院里煎药,她便蹲在旁边揪狗尾巴草,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。
她已经七日没来过了。
听说李家派人上门提亲了,她答应了不曾?柳昀思绪飘散,他这几日都守在这一方小院,不闻外界声息。
他脑中幻想着她穿嫁衣的模样,没来的一阵低沉,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下,望着过分清静的院子发怔。
忽然,墙头传来一道清脆声音。
“柳昀!”
柳昀倏地抬头,见钟无媚凶神恶煞地爬上墙头,怒瞪自己:“这么多天了,你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
“你爬这么高做甚?万一又摔折了脚……”
“我才不会!”钟无媚小心翼翼地坐起来,居高临下地望着他:“小时候我去你家偷馒头,爬墙时也是被你发现,原来你还记得呀。”
柳昀默然,走到墙下张开双臂,“你先下来,我接住你。”
钟无媚却道:“我不下。我有话跟你说,说完就走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我要跟李谦成亲了。”
柳昀嘴唇动了下,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,他的面容有些阴郁,说出的话语却是淡淡的,“好啊,他也算得上良人。”
钟无媚咧开一个充满期待的笑容,继续说:“我觉着也是,李公子家里有钱,人又温柔,我嫁了他就是回春堂的少奶奶了,唉,日子肯定滋润。你是没见他给我做的嫁衣,盖头都是用金线绣的,在日头下一照,可好看了……”
柳昀的脸色愈来愈白,他高举的双臂缓缓垂下,手在袖中紧握成拳。
钟无媚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她的嫁衣,她的聘礼,她的如意郎君。她笑容满面,洋洋得意,再找不到往日对他的一丝纠缠与留念。
他咬牙听着,脸色愈发阴沉,霍然上前一步,“别说了!你回去。”
“为什么不许我说?我偏要说!”
钟无媚瞪他,一双眼如同灼热的琉璃,明亮得吓人,她的怨气与怒火再憋不住,不烧到他身上绝不罢休。
“咱们这么多年交情,我成亲时定要给你发请帖,你可不能推脱,一定要来看着啊。”
“我不去,你请别人去。”
“你不高兴?你凭什么不高兴!”钟无媚胸腔里溢出一声冷笑,朝他叫喊:“我顺了你的意,再也不对你死缠烂打了,你不该做几盘好菜庆祝一番么?鸳鸯比翼,百年好合,我呸!惺惺作态。”
柳昀转身往回走,背脊颇为僵硬。
钟无媚不依不饶地叫住他,“你走什么?我话还没说完呢。我原以为你可靠有魄力,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懦夫,柳夫人刚刚过世,你便成天守在这不吃不喝,你看看你,哪儿还有副人样?她要是泉下有知,不知对你有多失望。”
“对!”柳昀猛地回头,对着她彻底沉下了脸,双目森然。
“我本是无用之人,治不好我娘,留不住我心爱之人,一事无成!不比你那如意郎君样样都好,能讨你欢心,如何?满意了么?”
“你只等嫁他好了,又来找我作甚?”
钟无媚提高声音:“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嫁给他。”
见他全然怔住,她继续道:“你小时候说过要娶我的,难道你忘了吗?你怎么能忘?我等你这么多年,到头来却让别人娶我,你算什么男人?”
钟无媚难得情绪低落,别开眼不再看他,喃喃自语似的:“我听了李谦的话,简直要气坏了,故意好几天不来找你,你没发现么?我不去找你,你便真的不来找我,难道你是真的不喜欢我?”
她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,柳昀看了她一会儿,怒气消散,眉宇间笼罩着淡淡忧愁。
他苦笑道:“你为何不明白?我配不上你。我如今无怙无恃,家徒四壁,何苦再耽误你。”
钟无媚没想到他会说这些,一时竟愣住了。
柳昀幼时家境优渥,性子高傲不爱理人,长大后也是如此。这是他头一回展露弱气模样,叫她心疼而无所适从。
钟无媚敛去所有怒气和嘲讽,郑重其事:“柳昀,你听好了,我就等你两年。”
“这不是为了你,是为的我的心,这两年我绝对不嫁任何人,就等着你。但我今年十六,两年后十八,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,那时你要还是这般没出息,我就真不要你了。”
她一口气说完,顿了下问道:“怎么样,你答不答应?”
她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,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,神情复杂难言,于是继续激他:“书上说分开三日,就能让人刮目相看,两年后你还会是这般没用吗?”
柳昀移开目光,低声道:“我不会。”
“那你答应么?不答应我就去找李谦。”钟无媚作势要爬墙离开。
“我答应!”
柳昀蓦地抬头看向她,压抑已久的情感骤然迸发,恼怒中带着酸溜溜的气息,“你不能去找他。”
钟无媚乐开了花,狡黠笑道:“早这么说不就得了。”
柳昀上前几步张开双臂,她便顺势跳入他的怀中,才站稳脚,就被他揽着腰猛地抵在墙上。
钟无媚整个懵住,只见他凑下脸来,嘴唇上一片温软潮湿的触感。又咬又舔的,柳昀在毫无章法地亲她,钟无媚意识到这一点,瞪大眼睛看着他。
柳昀被她看得面红耳赤,再亲不下去,尴尬而腼腆地放开她。喘了会儿气,又慢慢地抱住她,把脸埋在她的颈部。
钟无媚察觉到他的手臂愈收愈紧,几乎箍得她喘不过气来,她想要推开他,肩窝却感受到异样的潮湿,他居然哭了。
她心中一震,也安静地回抱他。
这边两人确定对方心意,那边苏绾的状况也好起来。
得了应桓的许可,她又开始去芜竹居学东西了。自他的眼疾好转,便亲自监督她写字,两人的书案紧挨一起,各自做事,偶尔闲谈几句,时光静谧而缓慢地流淌。
她的箜篌却学得很慢,古乐谱晦涩难懂,她又是新手入门,进度如同蜗行牛步。
好在应桓并不经常过问此事,她不至于羞愧难当。
两人的关系比之前亲近许多,应桓有时还会带她去竹林,在石亭里与她下棋。
苏绾想起先前那场从未碰面的对弈,她觉着他似乎知道些什么,但不好当面问他。
有时林中下起小雨,不闻人声,只有雨水穿林打叶的沙沙声,空气中有清新的泥土气味。苏绾这种待久了,全身心放松下来,她终于明白他为何爱来这。
应桓无论在何处,似乎都在似有若无地追求静心。
“你要输了。”
苏绾顿时回神,定睛一看棋局,确实已经显露败相。
她不着急着认输,盯着棋盘苦思冥想,又下了几颗子才真正败了。
应桓捡着黑子放回棋盅,问道:“我那晚问你的事,你考虑得如何?”
“什么事?”
“要不要跟我上京。”
苏绾吃了一惊,细想似乎他真的说过,她脑子转的飞快,“我……还没想好。”
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,“先生,您要离开沥城了吗?”
应桓颌首,“七日后启程。你若想去京城,便在此之前跟我说。”